3月_阿德勒與創傷_張宇平
枯木開花:以阿德勒觀點陪伴發展型創傷的孩子
前言:
個人生命成長需要連結(Connect)、能力(Capable)、價值(Count)、勇氣(Courage),就像擁有適量的陽光、空氣、水,植物就能自然生長。
撰文/張宇平
時至今日,創傷後壓力症候群(PTSD)已廣為人知,而發展型創傷和PTSD的成因與症狀則差異極大。艾瑞爾.許瓦茲博士在《創傷療癒手冊》一書中有一段精簡的描述:「長期處於創傷性的壓力中,而非單一事件所造成的反應。複雜性PTSD有時候也被稱為發展型創傷(DTD),常常源自於童年時遭受到的持續性壓力,或由不斷發生的創傷性事件誘發而成。」由此可知,發展型創傷是後天受成長歷程影響而產生。貝賽爾.范德寇醫師在《心靈的傷,身體會記住》一書中說明童年受創兒童會陷入全面性的困境當中,與許多精神疾患、注意力不足過動症、學習障礙、焦慮、憂鬱或身心症有共病現象,並在紛亂的問題中呈現某種程度相似的面貌:一、廣泛性的身心失調型態;二、注意力與專注有問題;三、無法獨處,同時也很難和別人相處。
在筆者工作的區域,大多是社經地位相對偏低的傳統家庭。家庭失功能的情況較為常見。然而,「教養失功能」的定義是什麼呢?父母常是青春期開始面對生活現實的辛苦人,在社會歷練中打滾求生,不小心成為小爸媽。生存已經不易,自己也是獨自咬牙走過來,願意用心愛孩子、承擔家庭就已經很有責任感,對於教養哪有力氣琢磨什麼細膩的心思與技巧呢?只能各憑本事而已。性別歧視、不談意義只談賺錢、罵人不挑字、體罰、情緒勒索、忽略等等都是日常。家長自身如果已經背負許多傷痕,傷痕也往往透過教養傳遞,影響孩子的身心發展,再極端一點,就可能形成發展型創傷。
童年創傷的療癒課題,沒有固定公式能解套,只能像楊瑞珠老師常說的「且戰且走」。阿德勒個體心理學對個人生命成長的需求,由學者Betty Lou精簡為4個關鍵C:連結(Connect)、能力(Capable)、價值(Count)、勇氣(Courage)。就像擁有適量的陽光、空氣、水,植物就能自然生長。貧瘠童年倖存下來的孩子,在以4C為原則提供生命的養分後,能否有所改變呢?
初見小鈴
小鈴是在國小畢業前被轉介來的,小小年紀,手腕卻有怵目驚心的粗大割痕,在班上疑似被欺負,而且對某些老師有異常的依戀行為。她其實不記得與我們(心理師、社工師)初次見面的時刻,即便後來再討論到,也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。對,她最常顯露的模樣只有兩個,一個是無關緊要的「隨便啦!」,另一個是牽拖岔題的「要不是因為某某人吼!都是某某人啦!」這還是她心情好才會說的話,而成天被嫌棄的人,就是最照顧她的人,但也是她願意提及的唯一一個人,其餘的人連出場機會都沒有。
小鈴的防衛是沉默又厚實的,能在會談時直視我已經相當困難,更遑論信任諮商關係。我們兩人之間所謂的會談,幾乎都在聽她碎念、陪她瞎扯,很稀少的時刻才能順藤摸瓜的鑽進一點縫隙,多問兩句早期回憶或重要事件。這種時刻,她會轉頭看著遠方,背對心理師,很勉強地配合說兩句。我會想像她看見的畫面,充滿感情的試著同理,但她總是繼續看著遠方,回應一句顯得敷衍了事的「不知道」。看似觸動她的時刻會說不知道,看似不認同的時刻也說不知道,更多時候她是真的不知道,甚至我跟她都不清楚她在不知道些什麼,總之,就是不知道。
陪伴 給予生命成長的養分
在會談之初,需要以整體觀更有系統的理解孩子,才能不陷入與孩子僵持的局面。小鈴極為幸運,遇見很棒的國中導師與社工師。感謝社工師夥伴願意在家訪與合作時多方支持心理師,親身體驗孩子的家庭環境與處境後,就更能具體理解孩子這些創傷反應,以及在家中自然形成的生活態度與生存方式。我們每周密集地系統合作與討論,帶著創傷知情的概念,用阿德勒心理學的4C為原則來摸索。考量孩子對導師的親近與投射,我們以穩定師生關係為優先,嘗試促進導師與孩子建立正向的「連結」關係,協助導師理解孩子莫名其妙的言行,讓孩子能從導師身上重新建立重要他人的依附關係,也幫助導師有自信建立合理而包容的界線。導師也透過班級經營,讓同學成為減少自傷危機的幫手,讓校園系統支持我們能有更充裕的個案工作時間。
摸索了一年左右,小鈴似乎慢慢增加了一些詞彙,勉強配合心理師,嘗試表達出心中只有「黑暗」跟「沒感覺」,對黑暗中的家人則是只有恨的感覺。但因為喜歡上耐心堅定(小鈴堅持是因為很可愛)的國中導師,心中慢慢變成有一明一暗的兩個空間。明亮的裡頭只有喜歡的導師,黑暗的裡面包含整個家族親友。過了大概半年左右,她心裡又新增了幾個空間,容納其他不太能理解的、奇怪的人際關係,像是同儕與心理師、社工師。面對生活時,態度也稍微變得比較有彈性。不再因為下課聽到幾個令人受挫的字,就默默在座位上用剪刀割手,或是把原有的自傷痕跡摳成又寬又深的「臺灣海峽」。和同學磨合遇到問題,至少會寫聯絡簿告狀、會去導師座位旁糾纏不休,或是大聲地跟心理師、社工師咒罵抱怨。
這一年,當孩子跟導師的關係逐漸穩定,達成某種互動默契後,孩子對校園的安全感,開始讓她敢於出現使人頭痛的各種問題行為。心理師與導師、輔導室合作,不過度聚焦在問題行為,而是尋找契機讓孩子學習「能力」,鼓勵並肯定她在班上貢獻出自己的「價值」。小鈴的能力其實不差,原石在揭開創傷症狀後,深藏其中的寶石開始透出光芒。她的成績進步了,在社團成為運動比賽的選手,在班上擔任幹部,也主動成為導師的小幫手。那並不是像電影裡陽光下閃耀著笑容的一幀畫面,生命成長是漫長的累積。她仍然會羞澀僵化、時不時遷怒亂罵、白目糾纏導師,但不同的是,我們好像很久沒聽到她再度自傷的消息了,老師們肯定她的聲音變多了,她會互動的老師與學生也增加了幾個。遇到挫折還是會變得極端,但會談時的陪伴、傾聽與鼓勵,大概消化了五、六成情緒,再回去找導師撒嬌鬧一鬧,又消化了三、四成。不知不覺,似乎情緒調節的能力也成長了一點點。以導師為圓心,她開始覺得不需要心理師與社工師存在,開始覺得敢於正面跟同學磨合的挑戰,開始會為了他人感受考慮、調整自己的措辭,開始會跑去找其他老師討點心來吃,甚至,她在某個中秋節自己回去拜訪童年時期的家人。她的生活,出現了敢於面對的「勇氣」。
道別的背影 迎向新生機
結案前幾個月,小鈴開始故意疏遠、躲避我跟社工師,態度跟當時的天氣一樣寒冷。我們理解她的童年充滿遺棄和意外,所以連怎麼樣好好道別也不知道,但態度還是差勁到讓我們需要刻意忍耐。跨越過孩子惡劣又莫名其妙的態度,我們在導師協助下好好地在會談中完成道別儀式。整個過程,她仍然只看著遠方,非常急於結束。最後終於要開門走出諮商室時,小鈴突然偷塞了一張卡片給我,接著就急忙離開了。我翻過卡片,只見上頭寫著一句話:「謝謝你陪我面對許多不開心的時刻。」看著她頭也不回離開輔導室的背影,「原來她還是都懂的啊~」我有種恍然的感動。下課時走下樓梯,看見窗外有棵光禿禿、只有樹枝、毫無生氣的樹,樹頂上竟然開了朵粉紅小花,心中頓時湧起「枯木開花」這句話。這孩子的生命在許多辛勞的陪伴中,慢慢綻放了新的生機。
孩子終於有力氣站起來了,我們把接力棒交還給學校,讓老師和輔導室陪她繼續走下去。一年後驚喜地聽說,她自己跑去跟部分家人和解了。本文要特別感謝小鈴願意授權分享她的故事,她說完:「可以啦!」就頭也不回離開輔導室的背影還是一樣害羞又帥氣,哈哈!
張宇平
諮商心理師,臺灣阿德勒心理學會第四屆理事,現執業於高雄學生輔導諮商中心。關注兒少身心健康、寵物家人與家庭照顧者等議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