理解社會的傷:從「我」走向「我們」
前言:
當我們看待創傷對人的影響時,應嘗試戴起「整體觀」的眼鏡,用宏觀的視角與微觀的感受力,理解創傷對個人乃至於社群而言的意義。
撰文/黃于真
「我」何以成為我
我們從生命的初始就無可避免地與所處的環境互動……先是胚胎與子宮,接著是新生兒與接生的處所,然後是一路成長而接觸到的人事時地物,種種交織出不可計數的組合,也因人的意識而有著千百萬種的詮釋。
阿德勒心理學中提到,一個人的人生需併入社會關係脈絡一起檢視。因此,出生序、家庭氣氛、家庭星座、早期回憶、教養方式、家庭的價值觀、與父母或主要照顧者之間的關係,甚至成長背景中的機會與資源等等面向,都將作為了解一個人的材料,同時也更強調一個人自我概念的形成,這取決於他如何運用這些生命的材料,並為自己所用,且比起分析,更重要的在於他如何感知社會、和社會互動。
同理,當我們看待創傷對人的影響時,不僅僅只是直線性的認為它必然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,而是嘗試戴起「整體觀」的眼鏡,用宏觀的視角,與微觀的感受力,理解創傷對個人乃至於社群而言,它可能代表什麼意義?所帶來的是「傷」,還是同時伴隨著復原力與生命韌性萌芽的機會?
成為從個體到群體的創傷知情者
談創傷知情時,很多時候會先探討創傷對個人產生哪些作用,以及從當事人擴展到他所處的家庭環境、社群與生活圈搜集資訊。我們每個人大抵都帶著世代間的傳承在生活著,然而隨著時代的推進,家的規模與型態均出現改變,「家」逐漸演變為很小也各自獨立的單位,使得我們不太有機會發展追溯自己的家族淵源,進而認識到自身的基因中,正傳承著哪些故事。
在臺灣,我們有著長久遭受不同政權殖民的歷史,不單單只有早已生活在這塊土地的人民,接續還有帶著不同的背景因素來到臺灣落地生根的族群,他們可能曾是被邊緣化、受壓迫、不被看見的群體,使得他們個人或群體間多少帶著過去百年來累積的傷痛,這些創傷可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後代,而這也呼應到阿德勒心理學在「家庭星座」的運用,往往希望能在核心家庭之外,再探索至少三代間(或甚至更多)的故事和關係,因為這更能鳥瞰世代間的動力,如何構築一個人看待自己與生命的態度,以及面對困境時所採取的行動策略。
胡嘉琪心理師的《從聽故事開始療癒:創傷後的身心整合之旅》書中談到「隱微創傷」一詞,是指性別、種族、階級、年齡等弱勢族群,因為經年累月面對各種歧視、排擠、誤解、忽略、剝削、被迫遷移、情緒虐待、資源缺乏等壓迫而累積的創傷反應。這類創傷通常不令人感覺急迫、具高度的威脅性,因此容易被忽略,甚至可能受到影響而不自知。筆者長期生活在部落,參與部落公共事務、文化學習,發現在部落更能明顯感受到個體、群體與歷史洪流間的情感交織。
歷史與社會帶來的傷痕
原住民在400餘年前,開始受到外來政權輪番的統治,從這塊土地的主權者,淪為如他者般的客體,他們的語言、文化或祭儀等,在社會制度中被視為不正確、不被允許的,在長久的政治正確治理下,這些生活慣習與智慧也逐漸成為無用的存在……嘗試想像一下,當我們無法用自己本然的面貌生活時,對自身的認識將從何而來?它將帶來什麼樣的創傷?這樣的創傷可能被如何傳承下去?
自1984年起,由一群原住民的知識分子發起的「原住民族正名運動」,倡議以「原住民」取代被社會所決定的稱呼「山胞」。看似更改名稱的小事,實則是具有高度社會情懷的一群人正在用行動,超越壓迫與剝削所帶來的創傷,讓族人們在這塊土地上感受到隸屬。然而,積累在群體意識中的創傷,並非一場正名運動就足以復原的。因為原住民族在現行社會制度中,仍是邊緣的群體,舉凡話語權、土地權、參政權、教育權或工作權等,即使到了現在,距離「對等」與「平等」仍有很長的距離。
筆者現為部落青年組織的幹部之一,有機會深入探尋部落的歷史脈絡,與青年們共同經歷尋根的歷程,深刻感受到當族人們在述說自身的生命經驗時,自然而然地會扣合他們的遷移史,傳達著那些歷史如何真實地被刻畫在他們的記憶裡。由於每個部落是由許多家族組成,各個家族也有其自身的變遷更迭,家族中的每個家庭更有其後來的發展,更遑論個人的主觀會怎麼闡述他的經驗。因此在田調時,會聽見一個史實可能具有不同的詮釋與視角,每個人的詮釋與視角會造就他所關注的面向,進而在社會網絡中出現不同的敘說方式,並且在世代間延續,使得歷史記憶可能出現差異,對集體記憶的認同也可能產生相互交錯與影響。而這時常會讓筆者不禁思考,阿德勒所談的「早期回憶」,著重的並非探究回憶是虛是實,而是去理解說者建構出的回憶背後,對他而言是什麼意義。因此,若放大到個體對群體的早期回憶來看,是否能夠讓我們更具系統觀的理解與關懷所處的社會?
說到歷史與群體記憶跟創傷的關聯,國外有不少研究探討此議題,並且從中延伸出歷史殖民壓迫對當代原住民族健康的影響。在國內,臺大社工系教授Ciwang Teyra也有諸多的研究與論述,身為原住民,他更有機會貼近部落的真實狀態,透過部落田調,了解到現代原住民過量飲酒的現象,是他們面對創傷跟適應壓力的方法之一,他看見「歷史創傷」的壓力會透過個人、家庭跟部落,形成代間傳遞,跳脫以個人因素看待原住民飲酒現象的觀點。
雖然歷史造成的創傷已是過往,但當跨世代的創傷沒有機會好好被了解、療癒,而現代社會的制度與人際互動間的不平等仍然存在,這些過去由口傳或親身經歷的記憶,難免直接或間接影響著個體對事件產生的壓力與感受。
創傷中的創造性能量
談到創傷的修復,有時令人束手無策,我們無法回到過去重新再來一遍,因此「理解創傷」、「正視創傷的存在」就顯得格外重要。不只是原住民族,臺灣這塊土地上有著多元的族群共生、共存,如今更有許多跨國婚姻的族群一代一代在此落地生根,這些交互在個體與群體間的記憶,仍會隨著時代演變繼續堆疊著。
筆者在諮商輔導的工作經驗中,看見有人讓創傷成為其生命的主題,停滯不前,也有人不甘心受傷痕桎梏,盡力衝破枷鎖。每個人都是一部歷史,也有能力書寫自己的歷史,如同阿德勒說的:「人生的重點並不在於一個人遺傳了什麼,而是他如何處理他的傳承。」這告訴我們,人不會被過去所決定,傷痕的存在不會只有苦難的選項。復原力是因著創傷而生的勇氣,它是在克服種種困難與挑戰的過程中,逐漸長成的身心資源,是生命奮鬥的力量,如同阿德勒心理學所稱的「創造性能量」。這讓我們有機會去相信,即使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很難不受傷,但你怎麼看、怎麼感受、怎麼回應、怎麼走自己的下一步,才是走向療癒的關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