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老師月刊113年7月號559期_阿德勒與創傷_鮑順聰
《張老師月刊合作專欄》浴火鳳凰:化傷痛為希望的撫慰心理學
前言:阿德勒說:「經驗並不是導致人生成功或失敗的關鍵因素。所謂的創傷(trauma),也就是,經驗所帶來的身心震憾(shock),並不是真正讓我們受苦的原因,讓我們受苦的關鍵,是我們從中創造出來符合我們目的的主觀詮釋。」
撰文/鮑順聰
輓歌、死神的凝視與糾纏——阿德的故事
阿德生活在六口之家,排行老二。生活在郊區,父親做點小生意,家裡雖衣食無虞,但生活不算優渥。阿德從小虛弱多病,又矮又胖,還笨手笨腳,動作不協調,到處磕磕撞撞;他常生病,生病時他只能虛弱地安靜休養,羨慕地看著聽著陽光開朗健康的哥哥,在家裡四處玩樂開心蹦躂。
阿德永遠記得,那天早上一覺醒來,就發現一直睡在自己身旁的弟弟,竟然已成一具冰冷的屍體。那年,阿德4歲,而弟弟也才3歲。死神已帶走了弟弟,卻沒有飄然轉身離去,而仍持續凝視著他。
隔年冬天,阿德被帶去山上滑雪,其他人很快便失去蹤影,獨留阿德自己一人在冰天雪地裡打著哆嗦。他靠著堅忍的意志力,艱辛地找到回家的路,就此蜷縮在客廳沙發上昏睡。直到晚上,爸爸工作回到家,才驚覺阿德狀況不對,但他已是高燒不退、意識不清。
醫師來看過以後,診斷為嚴重肺炎,並把阿德父母叫到一旁,小聲地跟他們說:「狀況不是很樂觀!可能要有心理準備辦他的後事了。」但阿德幸運逃過死神的糾纏。
進了小學,爸爸希望他能讀書成材。一開始阿德在算術上十分駑鈍,小一的老師還因此勸爸爸,可以考慮送他去當製鞋學徒,學得一技之長,不用浪費時間在課業上。因此,惹得爸爸大發雷霆!
阿德的人生如此充滿磨難與挫折,他會如何長大成人?童年的逆境與創傷有沒有可能使阿德成為罹患精神疾病的高危險群?
奮起、軟性決定論──化命運為使命的創造性自我
還好,阿德的父母沒有輕易接受醫師跟教師的悲觀判斷!
他們懷抱著信心、希望與對阿德無條件的愛,不放棄繼續治療。阿德也勇敢與死神搏鬥,最終從肺炎中痊癒。這段經歷讓阿德在心中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成為一名醫師。
對於數學學習上的挫敗,阿德很努力地透過不斷地克服困難與良好的學習方式,後來成為班上數學最好的學生,還曾解出一道老師也解不了的數學難題。自此,阿德更相信克服困難是需要恆心與毅力,不再讓先天稟賦不夠,成為不努力學習的藉口。他一路過關斬將唸到醫學系畢業,後來還成為一代心理學大師。
而這,正是個體心理學創始人阿德勒醫師的故事。
阿德勒總是強調,所經歷的事件本身,遠不如個體主觀賦予這個事件的意義來得重要。但這不代表阿德勒否定創傷經驗的存在,只是阿德勒更鼓勵人要當自己生命的主人,要能妥適運用自己的各種能力去增強適應、克服苦痛與創造幸福,而不能放任自己當個被動無力的受害者。
轉折、動態系統整體觀——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身心醫學
阿德勒強調社會連結的重要性,認為人是社會性存在,他關注個人如何回應愛與婚姻、工作與友誼等社會性任務的挑戰,以及如何克服自卑、追求完美與自我實現、追求重要性、成就感與優越感的歷程。
茱蒂絲‧路易斯‧赫曼(Judith Lewis Herman)博士指出,創傷事件使得日常生活的照護系統超載崩潰、甚至失去作用,進而讓人感到失去控制感、連結感與意義感,並對個人的身心健康造成巨大的影響。
創傷可以是單一事件,一系列事件的累積,或持久的環境條件,如童年創傷、奴役、壓迫、戰爭等,這些都可能導致持久的心理創傷。
阿德勒認為經歷創傷,每個人都可能會不自覺地啟動諸如過度警覺、自我解離、創傷記憶不斷重演等「戰-僵-逃」(fight-freeze-flight)的自我保護機制,但也能透過支持和連結來獲得療癒與成長。
因此,治療的重點在於協助個人重建穩定感、秩序感、安全感與社會連結,並積極恢復身心靈完整的健康生活,而非單純處理創傷經歷本身。
療癒、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勇氣─友善陪伴、正向連結、安心自在的撫慰與療癒
阿德勒曾治療一個患有思覺失調的女孩,當時女孩已發病8年,最後2年更嚴重到只能安置收容在療養院裡。
她會像狗一樣吠叫,對人吐口水,將衣服扯得稀巴爛,甚至要將手帕吃下肚。她覺得她媽媽好像把她當一條狗在對待,而她的行為彷彿在表達與控訴:「我越跟人接觸,我就越想當一條狗。」
當阿德勒嘗試著跟她互動,連續8天,她不發一語。阿德勒還是持續平等謙虛、溫暖友善地對著她說話。直到過了30天,她才開始用含糊、無法理解的話語回應。
阿德勒回憶到,我對當時的她來說,是一個可以安心信賴的朋友,她受到鼓勵。但通常他們對周遭他人的反感與抗拒很強烈,也不知道如何因應與創造面對自己的勇氣。
阿德勒很清楚,當一個人的勇氣恢復到某種程度,但卻還不願意與人合作時,他會有什麼表現與作為?他有可能表現的像一個問題兒童——四處惹麻煩,手邊有什麼拿起來就砸,甚至會攻擊人。
在後來的一次晤談,阿德勒正跟這女孩說話時,她突然出手打了他!阿德勒想:「我應該如何反應?」最後阿德勒決定,「能夠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唯一的答案是:我不去做任何抵抗與防衛!」由於她並不是一個塊頭大、氣力粗的女孩,阿德勒選擇就讓她打,並持續保持輕鬆友善、正向連結的態度。
阿德勒說:面對這樣的暴力,一般人通常的反應是以暴制暴,並將她關起來,但如果我們想重新贏得這個女孩的心,我們必須有不同的作為。
她完全沒想到,阿德勒的反應跟別人這麼不同,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,繼續攻擊的理由突然沒了!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與運用自己重新被喚醒的勇氣。她轉而擊碎了診療室的窗戶,玻璃割傷了她的手。
阿德勒沒有說任何譴責的話,反而溫柔地幫她處理並包紮手上的傷口。
每隔一段時間,阿德勒就會主動關心一下這女孩。她後來的10年,都能維持良好的身心健康。她能自力更生,學會融入人群,看到她的人都無法相信她曾經精神失常過。阿德勒問她:「妳覺得,我們是如何一起讓妳重獲健康、重拾幸福的?」
她說:「其實很簡單。我原本已經喪失所有讓自己活下去的勇氣,但在你的陪伴與諮詢的過程中,我又重新找到了它。」
阿德勒就像遲來的母親(be-lated mother),讓她重新體驗:跟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在一起是什麼樣的感覺?並透過鼓勵與正向連結,重新喚醒她沉睡的的勇氣與情感,開啟既有情感連結又能自信獨立的新人生。
謝幕、器官語言(organ dialect)——愛女驟然失蹤,慈父為之心碎!
1937年,阿德勒的女兒Valentina在訪問蘇聯後失蹤,渺無音訊。這個事件對阿德勒造成了極大的痛苦,他說:他的心都碎了!僅僅幾天後,他在前往蘇格蘭亞伯丁大學演講的旅途中,因心臟病發作,溘然長逝。有學者推測Valentina驟然失蹤,可能與阿德勒的心臟梗塞有關。
心理的重大失落與痛苦,會透過身體的疾病表達。愛有多深,痛就有多沉。
英國的阿德勒學派資深心理師安西亞.米勒(Anthea Millar)說:遭遇人生困境,若能有心理師的專業陪伴與協助,那非常好!但有時候親切的鄰居、真摯的友誼、可愛的寵物,或找到了人生新使命、心靈有所寄託等,這些都能成為克服困境的美好力量。
共融感(Gemeinshaftsgefuhl),是一種與所有人類以及我們所置身環境深刻連結,並感到安心自在的一種心理狀態。或許是創傷最好的解藥,也是人類社會應該集體進化的方向。臺大傅佩榮教授總結《莊子》的人生四「要」:與自己要「安」,與他人要「化」,與自然要「樂」,要與道同「遊」,亦有異曲同工之妙!
鮑順聰
臺灣阿德勒心理學會創會理事兼學術委員會召集人。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所博士班進修中。現任臺北市建國高中專任輔導教師,曾任國中、高職專任輔導教師、輔導主任。長期關注阿德勒心理學在親職教育、教師班級經營與兒童青少年輔導上的應用、先秦儒道思想與本土心理諮商等議題。